炎靓chun雷(1/1)
太康元年秋,有辆马车自东而来,停在了洛阳城外满水寺前。时值琅琊王妃携贰子媳问经于竺法护之高徒,以致通幰车皆列于寺篱下。东都贵胄重牛轻马,因此这辆由双白骏所拉的车格外显眼,候在外面的仆僮、家丁们纷纷讨论起来者何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寺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队衣着显赫的人马,前有垂髫少女引路,再是由诸侍婢簇拥的三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后面还有几十位抱着坐席、桌案以及文房四宝的丫鬟。其中以一中年贵妇最为夺目,她上梳凌云高髻,下有歧头丝履,赤襦青袴,腰悬禁步,行走之时佩玉环鸣,气势非凡。这便是琅琊王妃诸葛氏了,她名讳虽不显于世,但以德行智慧著声洛阳,兼通佛道外学,如今宗室妇莫不尊其为首。她的身边有两位正值青春的女子,一是长儿媳夏侯氏,另一位是新嫁入琅琊王府的三媳妇。
待诸葛氏一出佛苑,那马车上面跳下来一青衣童子,捧着一丝锦包袱,不紧不慢地走到琅琊王妃队伍之前面前;丫鬟们本想喝退外男,但见他驻步在侧,颔首敛目,嘴里只说有物件要转交王妃;便算不上唐突,由人禀告正在后面同长儿媳夏侯氏交谈的诸葛夫人。王妃示意婢子开启,织物褪尽,下面是一方漆盒,而揭开后里边正躺着一枚金柄铜削,首部刻着“幼怀贞静”四字,字迹遒劲非凡,乃大家所制。一见此物,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贵妇面色剧变,几欲昏厥,还是两位儿媳扶住了她。片刻后,待心chao稍微安定,她便叫丫头将那位赠物的仆童带上来,急问此物之主在何方。
青衣仆直指不远处的马车,说他家主人就在车里。
王妃遥遥望着,只见那gui甲纹的朱帘后面,似有双眼睛也在看着她。她连忙稳住心神,请那童子叫他家大人在佛堂中相见,而两位一无所知的儿媳也面面相觑地再次回到了院内,在丝制的步障后面屏息等候。
与她最是亲善的夏侯光姬注意到这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失态。诸葛氏即使在黼座之前,依然凛然自若,与丈夫相处也从不失风度,何时见过她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样?然而现在诸葛氏却命人不在她面前设帘,更叫后辈都惊疑起来;只是王妃似乎顾不得许多,死死地盯着门扉,眉目里有千言万语。
那铜削的主人却是姗姗来迟。但夏侯光姬才看到那人头上的缣巾,琅琊王妃便从席上猛地站了起来,眼眶里顿时满溢泪水。这年长的妇人浑身发着抖,像被魇住一般看着在自己面前跪下的男人,竟然什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人也沉默,只按着规矩施行了全套的礼节,又在地上给王妃磕了个头,才让贰贵女看见个瘦削的背影。可刚才匆匆一瞥,来者亦不算年轻,虽然风貌出众,却已非姮娥所好的少年了。亦不是她所知的朝中官宦。而且衣襟风貌又有南方的气息,诸葛夫人何时有个吴地来的故人?
就在两位儿媳胡乱猜测的时分,只听见从那男人口中蹦出两个惊天裂地的字:
“姐姐。”
司马伷才进家门,便被夫人身边的婢女请到王妃所居的院落,刚一入内,便看到诸子携儿媳们在座,俱是一脸的古怪;他虽不知情,但也满腹狐疑起来。只是怀疑归怀疑,还是满脸堆笑地挤到诸葛氏的席上去,温柔地拉过王妃的手道:“夫人怎么把孩子们都叫了过来?”
诸葛氏把手麻利地抽了回来,也不顾丈夫尴尬的表情。“仲思说他想见见他的外甥们。”
琅琊王就像被忽然点燃的炭火,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他如今没空去想自己的妻子再次无视他好意的事。“仲思回来了!他在哪儿呢?”他急忙环顾四周,侍中未曾见那故人的身影,只看到诸王子更加微妙的脸色。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了诸葛氏的脸上,对方留给他一张更加疏离的面孔,眼睛里的毒素几乎令男人的心坠落到深井中去。原来,那么多年……
“仲思在见到孩子后便走了,阿睿太小,有缘再见吧。”她轻飘飘地说着,又看向在座的所有人。“你们的舅舅是个高洁之人,并不愿侍奉朝廷,所以他来雒阳之事还请诸位不要告诉外人。”这便把话都说死了。等他们鱼贯而出,她又示意自己的丈夫离开,司马伷本想留下来同她争辩两句的,见她虽已展开案上卷轴,却偷偷shi红眼眶,也心生不忍,只能无奈地退了出去。待他站在门口叹气时,他的长子围了过来,询问起母亲如此行事的缘由。
看着自己平庸却孝顺的长子,琅琊王摆了摆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正始五年夏,曹爽征蜀失败,回雒后声望丧失,不得已提拔了许多新人。诸葛诞在此之列。他之前虽因与夏侯玄有情谊而被官复原职,却因同与司马家有姻亲而略被大将军忌讳。如今被委以扬州刺史的重任,喜悦之余,却也担心留在京中的靓靓受不到好的教育。在出发前夕,他将长子带到了旧友跟前。
那是诸葛靓第一次踏进在永安里的司马旧宅。前年姐姐出嫁之时,他因为太过年幼而被大人们留在了府里,如今随着父亲前往,只觉得比想象中更加冷清。老太傅得了病,他们无法得见,就由世子接见。
舞阳侯世子是个Yin鸷又薄凉的存在,他同父亲共坐一席,衬得诸葛公休如白璧在堂,而他不过一尊腐朽的铜像。很难想像这样的人是父亲的旧友。年幼的孩子害怕地咽着唾沫,却谨记家训,不可在人前退缩。两个大人聊着天,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仿佛猜谜一般。过了很久,他们才谈到了诸葛靓身上。
只见那被称作中护军的男人拿琉璃一般的眼睛看着他。“他有你少年时的影子,却安静好多。”舞阳侯世子的眼神让他汗毛悚立。“不过诸葛家的人,往往都生得很漂亮。”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孩一点都感觉不到他话语中的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物品。
他的父亲却骄傲地笑起来,“太初也这样看,他夸靓靓名如其人。”
对面的男人收敛了眉眼,仿佛被什么刺到一般。“喔,连声名显赫的夏侯太初都看得上的孩子,想必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学识吧。”
他的父亲坦然地笑着,似乎无视对方森然的神色,只把长子抱到了对方身边,叫故人好好看看自己多年才求得的子嗣。“太初慧通古今,却未必适合我儿;鄙人倒觉得子元家学,更适合靓靓一些。”
中护军眉峰轻挑,便差下人请了次弟过来。当那个高大的年轻将军逆着光、出现在三人面前时,男孩还无从知晓,他的生命将因为此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年幼的他还不能从那伪装的面孔下,看出来日的厄运。靓靓只觉得在舞阳侯的次子到来时,父亲不屑地眯起了眼睛。
“阿昭,”身边男人的声音依旧低沉而缺乏感情,那武将恭顺地行礼后,好奇地看着屋内唯一的陌生存在,“从明日开始,诸葛家的孩子就同侄儿一起进学吧。”
他的父亲在第二日便出发去了扬州,接替他来照顾自己的人则是已经出嫁的姐姐,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辉透过珠帘时,睡眼迷离的靓靓已被阿姊抱进怀中,在他粉嫩的脸上香了好久。“才多久不见,你这孩子就长得那么俊了。”便说着,就拿一旁蚌壳里的口脂往他眉毛边点了的。男孩正不好意思的取手绢来擦,就听见房门外一阵喧哗,有个少年在喊他姐姐的名字:
“阿鹞!听说你弟弟来了,快给我们瞧瞧!”话音刚落,一个“巨人”就闯进了诸葛氏的闺房,周围婢子竟无人阻拦,吓得诸葛靓忙钻进了阿姊怀中。少妇被他逗乐了,花枝乱颤下哄着弟弟把脸抬起来。原来“巨人”是一男孩骑在少年的肩上,而现在,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歪着头看他。少年看了会儿,“啊”地叫出声来:“阿鹞,我小舅子什么时候变成闺女了?”
原来这少年便是他的姐夫司马伷,男孩红着脸再看那骑在他肩上的孩子,他们似乎年岁无差,一双神气的眼睛也盯着他看,孩子的面容颇有几分像昨日盯着他看的武将。诸葛靓对他的身份心中有数,渐渐镇定起来,学着父亲那样在席上行礼。
姐夫乐呵呵地放下肩上的侄子,他像泥鳅一样钻到了少妇身边,搂着同样年少的妻子去逗他。诸葛氏嫌弃地打着少年的手背,但她默许司马伷的亲昵。
“哎呀!你弟弟和你长得好像,连称讳也斯文。”说罢,他脸朝向了站在坐器之外的男孩,“不像阿炎,人和名字都彪得很。”男孩听了自然不乐意,攥紧拳头便打过来,司马伷也大笑着接招,相差九岁的叔侄便滚成一团,让一边的诸葛靓看得目瞪口呆。就在痛呼声迭起的时分,姐姐冷冷地发话:“阿炎,今天郑先生要检查的段落背完没?”
战火霎时间消声灭迹,男孩还来不及细看,一个矮小身影便冲出了房间,带着一阵鬼哭狼嚎而去;他的姐夫已经笑得蜷缩在席上,一面颤颤巍巍地给妻子竖了个大拇指。诸葛氏眉目全皱了起来,但靓靓还是看出了她隐藏的愉悦。等屋子里彻底清净后,少妇拿篦子和头须为他整齐了头面,将那点火红的朱色拭去后,才殷切地嘱咐起来。姐姐说了很多话,但男孩却因为过分紧张而听不进去,以至于他都坐在课室中时,还汗流浃背着。老师并不和蔼,他的眼神令他怀疑似乎自己没有资格同其余三名学生坐在一起。
“……你该将卷轴往左展一圈,”一双rou呼呼地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吓得诸葛靓近乎摔掉手中的笔。“快,老师要下来了!”那声音催促道,男孩刚刚照做,威严的儒生果然经过了他的身边。
等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刚转头想去谢谢这位慷慨的同窗,却发现司马家的男孩正对他咧嘴大笑着,门牙位置只有个洞。
从那以后,诸葛靓便常出入永安里的司马府。与住在附近的刘弘、何劭不同,家在雒阳城另一面的他每日进学都需早起,此番不便引起了司马炎的抗议,因此在舞阳侯世子的默许下,诸葛公休的长子便暂时借住在这里。
年少的孩童自然不懂长辈间的恩怨,也不清楚世事的曲折,仅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与玩耍上面,但天生慧敏的诸葛靓依然很早便发觉了司马家孩子的贪欢,他对诗书的兴致仅局限于被迫完成的部分,不比刘、何有天赋,仪态也未受过训练。他既然是司马家唯一的子息,为何无人督促他肩负起家族的责任呢?
孟秋之前,四位同窗相约池心赏荷,因为诸葛靓比众人皆幼一岁,便独得司马炎的照顾。他二人坐在船头,看另一艘船上的刘弘几乎将何劭摇到了水里去。靓靓便趁无人注意之时,道明心底的疑惑,只见朋友面上虽大笑着,眼睛里也浮出了陌生的Yin冷来。“父亲说我不必去想家族的责任,大伯会有自己的儿子的。”他又朝刘弘脸上泼了一把水,却有一些泄愤的意思,看得诸葛靓心惊rou跳。“要装兄友弟恭,随便他,却来牵连我和母亲!”
那是诸葛靓第一次触及他心底的Yin霾,即使在这闷热的夏日,也带起骨子里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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