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会当歌(1/1)

咸熙元年,仲夏。

晋王府大概已成了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正在休息的相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xue,他在命人打开窗户后,看到湖对岸的水榭里那群正在游戏的青年。他们是自己长子的朋友们,都是京中贵胄,不过再是出生金玉,此刻也不过是一群烂醉的凫鹥。

若是平常,他可能会去败坏那些崽子的兴趣,到他们中走一走,便可以吓坏这些幼稚脆弱的世家子;但是今天,他却忍了下来。原因无它,是因为长子的生辰近了。

他想起昨夜入寝时元姬的忧虑,他那出生书香门第却节俭的妻子在看到长子房中满满一屋的贺礼后便愁上心头,但是听了她的描述,司马昭产生了某种不安。他属意的次子还太小了,桃符尚且披发执卷,他的长子却已广结盟好,势若北辰。

他过去一直希望时光过得慢些,然而现在却恨不得桃符快快长大。

又是一阵欢呼把晋王拉回到现实,清风袭来,他虽看不清那群人的模样,却也能想象那些轻浮又猖狂的嘴脸。如今洛阳浮华风盛,王孙多以丽服红妆为乐,便是穿了袴褶、压了金刀,也要剃须敷粉,点染朱砂。他昔日年轻时,洛阳也有类似的风chao,不过那时上下皆穷极服妖,儿郎们在面目上到无此绝技,常在军旅的他已不习惯;未曾想老了还要遭一轮罪。够了,司马昭点点案牍,勒令身边老仆去叫那些孩子闭嘴。

未曾想仆人还没出门,湖对岸便传来了一阵琴声,他听了三两节,便又叫那仆人回来。

仆人不愿猜测他心思,而相国却也闭目不语。

片刻后,歌声响起,司马昭放在案上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jing。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他压抑着嗓子里的震惊,要仆人去请那唱歌之人来。

过了一会儿,许是仆人终于绕过九曲回廊,歌声戛然而止,那片聒噪的比夏蝉还折磨人的公子们终于安静下来,相国满意得靠回隐几。

不久后,一个身影匆匆赶来。司马昭抬眼望去,却是愣住了。

鞠躬的年轻人他认识,此人还是嗣宗在时便中意的小王佐,那出生于贫寒的才俊,带着他针砭时弊却又浪漫深情的辞赋出现在了洛阳,成为脱颖而出的星星。他未得到晋王的同意便不敢抬头,低垂又浓长的睫羽给他烙下深刻的印象。

“方才是你在唱《少司命》?”

未曾想男人的问题却让年轻人红了脸,他又把头低了低。“是。”

他的嗓音雅正又清爽,难怪歌声能如此动人……与记忆里的孑然不同。

“你为何要唱歌?”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在下蒙大公子眷顾,新结朋友,因此不知其生辰,方才有名公子知在下词赋音律过人,便荐我为大公子……”

还没听他说完,司马昭便低声呵斥,“胡闹!是哪个混蛋如此轻浮?”他骂完又觉得过了,本就是少年人的欢宴,他这样的老顽固何必伤心呢?“不过错不在你,张华,你坐起来同孤说话。”

张华终于直起身子,他形如乔木,面容清正,很得长辈喜欢。

“孤问你,你为何要唱《少司命》?”近来洛阳流行蜀歌,连乐府诸曲都已被公子们瞧不起了,诗经楚辞更如古物,他不懂为何这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偏唱这旧词。由于司马昭年岁不轻,目视常不如意,便得眯着看面前的小王佐。他发现张华虽羞涩,却一点也不怕自己。

“此曲虽讲男女思慕,却不靡丽致烂,可正君子之心;恰好曲调轻捷,又不会坏了众人宴享之兴。”

果然人事皆非。晋王在心中暗自叹气。他再把张华从头到脚的看了遍,忽然发现青年身上的衣料大有文章,原来这蜀布是他大捷时从西南带回的,鲜亮光泽异于他处;可他与发妻节俭,一直藏在府库;想来也许是长子笼络俊才,便将此贵重之物送与张茂先。小王佐或许才智皆盛常人,可他性情朴拙,又重情义,正所谓稀里糊涂的便入了套……想到这里,司马昭脸上Yin影有些松动,他又问了对方几个问题,便叫躲在门外一直往里偷看的长子将人带走。

晋王懒得想他们那群小崽子会怎么议论今日事,但是年轻人无意中唱出的古曲却着实叫他陷入回忆。那是他要年轻一些时候的事了,也是个炎热的夏天,那时他刚刚陪曹爽伐蜀而归,整日消沉,却听见窗外有人唱歌。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谁呀?”司马昭被吵得受不了,冲过去推开了窗户,窗外,一个少年正坐在矮墙上朝他笑着。

“不就是打了败仗呗,被蜀军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至于天天困在书房,当石头吗?”那孩子忽然就跳了下来,他轻薄的衣裳在空中蓬作一团蒲公英,下一秒却摔倒在地;司马昭见状,顾不上嘲笑这一向挑衅他的少年,直接从窗户翻出,几步便跃到他身边。

“你懂个屁,”男人一面查看他的脚踝,一面解释,“我这是避锋芒,哪儿像你,一天闲的来扮几百年前的鬼。”

对方自然不服,他雪白的脸皮立马就缩成一团:“君真当武种!自汉末离乱,虽有郑音为标杆,可要唱准楚辞长句,非博智之人不能行。”

舞阳侯的次子更是郁闷了,小狐狸明里暗里笑他文短藻匮,他虽也算饱读经卷,却比不过钟氏的才蕴。“那你这是美人遇上瞽汉子。”

听他话里带着从军队里养成的粗俗,那儒门英华自然不满意。司马昭见他无碍,便放开他朝来处走去,谁知没走两步,一双臂膀就缠上了他腰。男人被这一贴吓得抖了抖,而后那还不足他肩高的小东西便靠在了他背上。他只觉得热的不行。

“你回来还没去看过我。”

他话里带着娇气,又很任性,司马昭刚想借口避祸,却听对方冷冷道:

“你明明把陈荀几家都跑遍了,莫非你我不是世交?”

将军的汗水都快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嘴再巧,也不比身后这人伶牙俐齿。干脆——司马昭回过身来,他把这个如未成年的野兽一般敏感的家伙抱了起来。“你这是只知其一。钟君虽名声显赫,可是父兄皆觉得你太轻狂,让我不要过分与你结交。”

钟会听闻立马暴怒。“你长我十四岁,编的谎话还不如我?”

少年虽口齿锋利,但将军自有办法对付他:子之弱点无外乎贪心,如今年纪尚小便开始嗜爱若狂,来日洛阳自有他犯下的三分狼藉。司马昭同他相识数载,将其心性早已洞察,什么时候该上饴糖便不吝啬,到了情浓时分,少年再泛滥的心火也当温顺下来,最终,便可同他太平共处。此番也是同样的路数,等欢愉过后,钟会闭着眼伏他肩上,他得以在宁静之中理着那鸦青长发。

“士季,我想来想去,你还是与那《九歌》不搭,”他借蜡烛观赏着对方寒shi的背部,忽然便又起调侃的心思,“屈子气清神和,你唱出来妖娆太过,未免破坏了意境。”

少年听完微笑一下,他本出身贵于珠玑,方行人事,于灯火之中看起来艳不可言。“子上此言差矣,毕竟情随事迁。发于仰慕,可终于妒恨;起于假意,却殒身同归。正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司马昭闻言很是诧异,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小祖宗的脸。“我竟不知你小小年纪有此番见解。”他话到后头,便是舌尖都是笑。显然不把对方的解释当回事。于是钟会又有些生气了,他只能安抚般理他长发。

“你以为我开玩笑吗?”他清波潋滟的眼睛很是严肃,“若将来你我被焚身,君且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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