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叶斋(1/1)

鸾音抱着琴顺着藤蔓缠绕的水榭缓步向前,她听闻浮叶斋前些日子进了位新人,却一直拖到今日才叫她去教习琴艺,想来这些时日那新人应当吃了不少苦头。

她总算走到水榭的尽头,是一座阁楼,只有两层,阁楼前站了四个彪形大汉,神情冷漠地守着紧闭的大门。

鸾音有些害怕地紧了紧抱着琴的手臂,那几个彪形大汉瞥了她一眼,其中一位开口了:“可是来教授琴艺的鸾音姑娘?”

鸾音忙道:“正是。如今那位公子可方便?”

开口的那位面露讥讽:“他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姑娘进去便是。”说着让开了一条路,推开了阁楼门。

鸾音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门槛,四下看了看。这阁楼的一层昏暗无比,不知窗扉都用何物封住,一点光都透不进来,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她心里有些胆怯,正想退出去,阁楼门却吱呀一声关上了。

她硬着头皮往里走了走,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方看见前面的楼梯。

她咬了咬唇,终是踩上了第一阶楼梯。那木质楼梯许是年久失修,发出巨大的一声响,吓了她一跳,险些摔了手里的琴。

这时一道少年澄澈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可是鸾音姑娘来了?”

“正是奴家。”

少年顿了顿,不好意思道:“原应该下去迎接姑娘的,只是这会儿我腿脚不便……”

鸾音想起馆内那些调教人的法子,心下了然,忙抱着琴快步上了楼。

上了二层之后,黑暗一下退去,不大不小的房间四面的窗户都大开,阳光倾泻进来聚在中间。鸾音眨了眨眼,从黑暗突然转至光明她还不甚习惯。这方房间素雅到了极致,只有一张桌一张琴一张床,还有跪坐于桌前的那位少年。

在看清少年时,鸾音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

那少年一身轻薄白衣,勾勒出有些纤弱的身形,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他面色苍白,目如点漆,面庞还未分化出男性应有的硬朗的轮廓,还是少年特有的柔和。这少年生得俊美,只是在他右颊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平白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

那少年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同情,笑道:“鸾音姑娘不必为我觉得可惜,各人机缘不同,你我在此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倒自觉幸运,能遇见鸾音姑娘这般的美人。”

鸾音在他跟前跪坐下来,将琴置于腿上,才问:“不知奴家如何称呼公子?”

少年想了想,才道:“鸾音姑娘便叫我凤鸣吧,与鸾音姑娘的名字正好相配。”

鸾音微微一愣,忍不住一笑:“公子莫要取笑奴家。”

少年也笑:“姑娘若是不嫌弃,叫在下一声景栖便是。”

“景栖公子。”鸾音点了点头。

那之后,每隔两三日,鸾音便要从自己的房间前往那座阁楼,去教景栖弹琴。景栖学得极快,任何曲子她弹上两遍,景栖便能弹奏出来。

只是过了半月,她再登门时,却被拦了下来。

“那小子正在受罚,姑娘还是过几日再来。”

鸾音愣了一下,忙褪下手腕上的镯子递过去,问:“可知公子在何处受罚?又是因何受罚?”

守门的大汉收了镯子,眼珠一转,低声道:“姑娘不知,昨日斋主来考核这小子,谁知道这小子乱弹一气,还摔坏了琴。考核他其他项目也一塌糊涂。斋主骂了一句什么朽木什么的,便让人带他去空庭受罚了。”

鸾音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她没少听过空庭的传说,里头的刑法都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即便受得住,出来的也大多疯了。

但她到底没有什么权利,也不过是受制于人沦陷风尘的女子,只得攸攸叹了口气,抱着琴离开了。

过了三日,又有人请她上门去教习琴艺。

她急忙抱着琴一路跑过水榭,又一口气上了阁楼。

那少年靠着墙壁坐着,见着她露出一抹有些虚弱的笑容,眸子却亮得惊人:“我一看见鸾音姑娘,便觉得清风拂面,全身酸痛都不见了。”

鸾音却看见他单薄的身子,惨白的面容,泪水一下盈满了眼眶。

那少年诶了一声,猛地咳了好几声,才叹道:“我可见不得美人落泪,鸾音姑娘可不要因为我落泪,那样我的罪过可大了。”

鸾音稍微走得近了,看见他脸上狰狞的伤口,忍不住低声问:“奴家不是给了景栖公子外用的膏药么?怎么还不见好?”

景栖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伤疤:“鸾音姑娘的药是好药,只是我情愿它不好,辜负了姑娘的美意,实在心中有愧。”

鸾音这才想起前日浮叶斋的公子们都要去左丞相府上表演,那左丞相向来喜好男风,又有不少奇怪的嗜好,已经有几位公子折在了左丞相府上。鸾音望着景栖,想起了自己不知失散于何处的弟弟,更是悲从中来。

她勉强收拾好情绪,突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伸手握住景栖的手,快速道:“明日斋主不在馆内,我引开这些守门之人,你见机跑出来,我助你逃跑。”

景栖愣了一下,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又要辜负姑娘的好意了。”说着他慢慢站起身,指着自己的右足道:“姑娘可见过这个?”

鸾音见他赤裸着一双脚,纤细的脚踝上有一个铁环,紧紧地扣住他的脚踝,铁环上还有一圈铃铛。

“缚足铃?!”鸾音自然见过这东西,浮叶斋对付不听话的公子都爱用上这个东西。

缚足铃乃是玄铁制成,极重极沉,戴上之后不光行动不便,微微一动便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有些达官贵人喜好此物,爱听这铃音,但对于斋里的公子们而言,却是屈辱至极的声音。

“我没事,姑娘切莫动这样的心思了,以免祸连自身。但姑娘既有这份心意,景栖定当回报。他日姑娘有难,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鸾音不由得一怔,这少年如今身陷囹圄,自身安危尚且不顾,却说出这样一番话。偏生他说这话时语气坚定神态从容,眉目间还透出一丝狂傲,倒叫人不由得想去相信。

“那奴家先谢过公子了。”

“鸾音姑娘日后不必再来此处了,若斋主问起,你便说是我冥顽不灵便是。”

“可……”

“鸾音姑娘应下便是。”少年朝着她明媚一笑,那道横亘左脸的伤疤也跟着扬起。

鸾音叹了口气,只道:“景栖公子,奴家人微言轻帮不得你……万望小心。”说完起身,抱着琴离去了。

景栖立在窗边,一脸深沉地目送长廊下款款离去的身影,置于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一下砸在窗框上。

好个一心为民清贫乐道的海晏清!身居左丞相之位私生活竟然如此放纵如此腌臜。这半个月来,要人要得最勤的便是这位惯会作戏的左丞相。稍稍一算,那左丞相要去的公子哥没有五十也有十五。他还打听到了不少这位左丞相的特殊嗜好,无怪他这几年面色眼见得不好,原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有钱上这秦楼楚馆,却没钱赈灾捐款……当真是位好丞相。

景栖的眼睛微微眯起,眸中一片Yin寒。

这大半个月来,他不惜自毁容貌,时时顶撞看管他的人惹来责罚,便是为了避免被送上那些达官贵人的府上。他若是被送到那些大臣的府上,少不得被认出来,若是被认出来了,或许他的这些好臣下便能起了弑君的歹心来。

想到这里,景栖又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来。想他当朝皇帝,却不得不来这等腌臜的地方忍气吞声,搜集证据。他少年登基,行动处处被人限制,先帝为他留下的三个辅佐大臣各自心怀鬼胎,近乎于明目张胆地架空他的权力。

暗中组建的势力虽还不好现于人前也不够强大,但替他收集这类情报倒是没有问题。然而他更想自己出宫去看看,这天下如今究竟如何了。

少年天子叹息着阖上眼,又梳理了一番如今掌握的信息,才重新坐下。

他伸手抚上眼前的琴,琴身上刻了几个小字,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见:“后日,将军府。”

景栖笑了笑,一抬手,悦耳的琴音便自他指尖流淌而出。

是时候了。

鸾音没想到只过了两日便又看见了少年,与她之前每次见少年的情景不同。

往日里只着布衫的少年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广袖留仙袍,腰间扎着一条月白的丝绦,垂下来两块玉佩,行动间叮当作响。那留仙袍底部拿银丝绣了几只飞舞的凤鸟,随着少年的移动竟似要腾飞而出的活物。她早先便知道斋主一心想培养景栖,若没有脸上那道瘆人的疤痕,浮叶斋中没有哪位公子的风采容貌能及他半分。

景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朝她洒然一笑,鸾音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疤用一小块特制的华丽面具遮去了,倒给人别出心裁眼前一亮之感。

她顾不上其他,急忙走上去:“景栖公子你……”

“我今日多半是回不来了。”景栖似乎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你可有带防身之物?”鸾音又问。

景栖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去的是将军府,即便能带着防身之物,也没有太大的用处,稍有不慎反而得不偿失。”

鸾音自知考虑不当,但心下焦虑,总不想让景栖步入自己的后尘。

景栖却宽慰她:“我之前便说过了,人各有命,鸾音姑娘不用为我烦忧。今日一别,日后也有机会再见。”

那一日的古怪之感又浮上了心头,鸾音下意识愿意去相信眼前这位少年的话。她想了想,递给景栖一只香囊,上面绣了一个“鸾”字。

景栖接过来,佩在身上,眉眼一弯:“美人相赠,景栖定当一生珍藏。”

说完,伴着玉佩撞击与缚足铃音,少年这一个月来头一回走出了浮叶斋。

他背影笔挺,步伐坚定,不似要去侍奉于人,倒像是要奔赴什么战场一般。

少年素白的广袖在夜风中微微扬起,他清澈的声音也随风而来:“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行人莫便消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鸾音捂住自己的嘴,慢慢蹲**,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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